互动科普

曾经有过吃人的人

人类化石中人吃人的清楚证据很少，但越来越清楚的是：这一现象深深植根于人类历史中。

Tim D．White

(伯克利加制福尼亚大学脊椎动物博物馆人类进化研究室主任，也是该校集成生物系教授)

无论是饿得发慌的拓荒者和空难幸存者吃他们中已死同伴的故事，还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祭神仪式的报道，都令人震惊、厌恶和目瞪口呆。尽管令人反感，但它们都是吸引人们并使之入迷的头条新闻和恐怖影片的题材。对西方社会的多数人来说，人吃人是严格禁止的戒律；但对其它一些文化、其它一些时代和地区来说，人吃人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可是过去若干世纪的人类学研究，对人吃人现象的了解仍是模糊不清和不完整的，以致既不能断然否定，也不能对人吃人现象产生的时代、地点和原因进行充分的评估，如果它曾经产生过的话。

现在，新的科学证据正在查明人吃人是真实的。显然，在铜器发明之前很久，在埃及金字塔建造之前很久，在农业诞生之前很久，在旧石器时代晚期洞穴技术蓬勃发展之前很久，人吃人现象就可能在许多不同的人群中产生了，其中也包括我们的许多祖先。从美国西南部的史前印第安人聚落到太平洋中的岛屿，都发现有破缺而分散的人体骨骼，有时甚至成千上万骨骼学家和考古学家正在使用越来越先进的分析工具和方法研究这些古老遗存。在过去几年间，他们的研究成果终于提供了令人信服的史前人吃人的现象的证据。

人的同类相食现象早就引起人类学家的兴趣，几十年来他们对这一现象的分类进行了研究，某人类学家根据被食者的身份来对这一行为进行分类。倒如，内部相食是指一个群体内个的个体之间的相食，外部相食是指吃群体外的人。食自己则涵盖了从咬指甲到引起疼痛的吃自身。此外，人类学家还根据察觉出的或已知的动机来进行分类。生存相食就是由饥饿所驱动的。历史上确证的例子有多内党(Donne Party）的成员(他们在l846 - 1847年的严冬季节在内华达山脉陷入困境)以及从奴役中逃亡到没有任何食物的安第斯山脉)或北极地区的人群。而祭祀食人则是在举行殡葬仪式时为了继承死者的品质和永恒纪念死者，家族或社区成员吃死者尸体。还有病理食人，一般是指罪犯吃被其害死者的尸体，更常见者是指如像小说《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中的人物Hannibal Lecter那样的人。

尽管有上述区分，但大多数人类学家还是将“食人现象”(cannibalism)这一术语仅应用于经常性的、文化上赞成的吃人肉现象。这就是有着不同名称的膳食食人、习惯食人、品味食人、嗜好食人、美食食人等民族志学家颇为关注的一种现象。

在民族志学探索的时代(从公元前400年左右希腊历史学家赫洛多托斯的时代持续到20世纪初期)，旅游者、传教士军人、人类学家都仔细观察了非西方世界及其居民。这些观察者报道了不同地区的美食食人故事，从中美洲、太平洋岛屿到非洲中部。

这些报道时常带来争论。职业人类学家仅仅参加了始于l9世纪晚期的最后几波文化接触。因此许多历史上的食人报道都被投以怀疑的目光。l937年人类学家Ashley Montagu称食人现象“纯粹是旅游者的虚构”。

1979年百溪市纽约州立大学的人类学家William Arens在其著作《吃人神话》中提出要重新审视人相食的民族志资料的观点。Arens断言，有关阿兹台克人、毛利人、祖鲁人食人的报道要么是虚假的，要么是证据不足的。他的怀疑断言随后受到了认真的质问，但他仍然成功地论证了故事和食人证据之间的巨大鸿沟；“人类学未坚持通常的论证标准和在讨论其它问题时表现出的知识严密性，而是去支持西方文化有关其他族群的笼统描述和很易识破的偏见。”

受到Atens和Montagu批评的人类学家并不仅局限于对近代食人现象进行评论。一些人甚至将其成见更深地投向考古资料。许多史前残骸的发现必然会跟着出现食人解释。欧洲和其它地方的考古发现导致了有关食人推测的盛行。1871年，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在稍后发表的《LifeasIFindIt》一文中也涉及这一话题：“有一堆混在一起的一位原始人和野兽的骨头，既无熊吃人的确证，也无人吃熊的确证。可是古生物学家拿着一份第五地质纪的验尸官对发生在第四纪的‘不愉快事件’的验尸调查报告，并平静地将报告置于此人身上，然后又说这就是食人现象的证据。请问公正的读者，难道这不像在嫁祸于一位200万年前死去的绅士吗?……”

在马克·吐温发表此评论后的一百年内，考古学家和体质人类学家认为人科中的南猿非洲种、直立人种和尼安德特人种都是食人的。一些观点认为，从距今三百万年到很晚近的人类史前史是盛行吃人的。

然而到20世纪80年代初，出现了对上述结论的一个重要的批评性意见考古学家Lewis Binford的著作《骨骼：古人和现代神话》论述了主张早期人科成员同类相食的观点是没有根据的。他根据其他史前学家关于旧石器时代骨头组合的成分，来龙去脉和变形情况的研究成果，强调指出需要根据现代的经验和现察得出的有关过去的知识来对过去的行为作出准确的推论。他的有影响的工作将怀疑态度与史前人相食研究中需要严密方法的诉求结合在一起了。

更高的论证标准

如果我们能够带着我们的问题转向令天的人吃人者将大有裨益，但这样的机会大多不复存在。所以今天对这种吸引人的行为的研究必须依靠一种历史科学的方法来进行，因此考古学家成为研究人吃人现象的存在情况和范围的主要方法。但考古学家面临的挑战是人们处理死者的方式极其多种多样。尸体可以埋葬、火化、置脚手架上、在水中放漂、置树干内，或喂食腐动物等。骨头可以从地下挖出、清洗着色，一堆一堆地埋葬或敞置于石头上。在西藏的部分地区，未来的考古学家将很难识别丧葬形式。那里大部分尸体都被直接割裂，喂秃鹫和其他食腐动物。然后收集骨头磨成粉末，用大麦和麦粉混台后再喂秃鹫。由于骨头和尸体的不同结局要将食人现象和其它丧葬形式相区别可能是很棘手的。

因此为了识别古老的人吃人现象，科学家将识别标准订得很高。只有当人类遗骨上看到的处理模式与其它被食用动物骨头上看到的模式相同时，科学家们才能确认此种现象。考古学家长期以来为对同一遗址人骨和动物骨骼的比较进行着争论。他们意识到动物骨头的损伤及散布情况能清楚显不出动物曾经被屠杀和食用。而在相似文化层中出土的人类遗骨如有相似的损伤、丢弃和保存情况时，他们就可以合理地解释成人食人现象的证据。

当一种哺乳动物吃另一种哺乳动物时，通常会以被食动物骨骼变形的方式留下它们活动的记录。在存活期间，不同数量的软组织(它们大多具有营养价值)包裹着哺乳动物的骨骼。当软组织被去掉和处理时，骨头上常会留下咬啃痕迹和破裂等处理过程的遗迹。当人类吃其它动物时，他们不仅在骨头上留下牙齿的印痕，他们还能用石器或金属器处理动物尸体。在这样做时，他们会在骨头上留下这些工具造成的伤痕。同样的印痕也会在屠宰后的人类骨骼上见到。

识别人相食现象的关键是要鉴定出处理模式（即在遗骨上看到的切痕、击伤、破裂或烧伤)以及不同骨骼和同一骨骼不同部分的保存情况。位于骨骼内的有营养价值的软组织(例如脑髓和骨髓)只有有力的打击才能取出，这种用力会在骨头上留下损伤的痕迹。当来自考古遗址的人骨显示出被其他人屠宰过的独一无二的损伤痕迹时，人相食现象的推论就得到了加强。根据有关的考古资料(特别是同一文化遗址发现的非人动物食物的遗骸)可以判断何种损伤模式符合膳食屠宰的情况，并且根据深留在民族史讲述中的断言加以检验。

确定人相食的比较系统强调骨骼损伤和相关关系证据等多方面的综合并且如前所述，这一系统所设定的识别人相食的标准是很高的。例如，采用这一方法，遗骨上切痕的存在本身并不足以将其看成是人相食的证据。在美国内战时期的墓地中就埋葬有具切痕的骨骼遗骸，这些切痕是由刺刀和军刀所造成的，所以它不是人相食的证据。医学院中被解剖过的尸体的骨头上也有切痕，但人相食现象却与这种情况无关。

采用设定得如此严格的界限，大多数过去人相食的例子必然得到承认。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例子就可说明问题，在那里人相食是被民族志资料所记录的。死者的头颅仔细清洗干净．取出脑髓。然后将干燥、基本完整的颅骨进行多方面处理，常将其凸出部份擦亮有将其着色，甚至固定在杆子上展示和祭祀。包括脑髓在内的软在处理之前就已被吃掉；因此，过程可认证为祭礼食人。如果在研究中发现了这样的颅骨，没有近代的消息提供者认为是人现象，则根据我的同事和我的严格标准，该颅骨就不是人相食现象的直接证据。

但采取上述论证标准，就我们在其它更古老的情况下得出一些清晰的确认。史前人相食现象的最佳例证目前来自美国西南部的考古资料考古学家们对该地区若干人类遗骸组合作出了解释，提供了人相食的证据。使人非相信不可的证据还来自欧洲的新石代和青铜时代甚至欧洲最早的人科成员遗址也发现了令人信服的人相食证据。

早期的欧洲人吃人者

欧洲最重要的古人类遗址位于西班牙北部阿塔普尔卡山脉的山麓地带。山丘洞穴内的史前居住地形成了无数的遗址。迄今已知的最古老遗址为格兰多里纳遗址，目前正在进行发掘工作。在那里工作的考古队发现了距今约80万年前人类居住的证据，这里的居民可能是人类祖先的一个新种——“先人”(Homo antecessor)。这种人的骨骼发现在洞穴沉积物的一个层位内，同石器和史前猎物的遗骸混在一起，这些动物有鹿、瞍犁、犀牛等。先人遗骸由六个个体的92个骨头碎块组成。人骨带有清楚的用石器屠宰过的痕迹，包括剥皮和去肉以及从脑腔和长骨中取脑髓、骨髓的处理工作。这种屠宰模式同相邻的动物骨头上看到的屠宰模式是相同的。这是最早的人科成员相食的证据。

欧洲晚得多的尼安德特人(生活在距今15万年到3．5万年前)之间的人相食从19世纪晚期起就争论不休。那时伟大的克罗地亚古人类学家Dragutin Gorjanovic-Kramberger发现了20多个尼安德特人个体的破损又有切痕的分散遗骸埋藏在克拉平纳岩洞的沙地内。不幸的是这些硬度低的骨头化石按照今天的标准来看是被粗暴地取出，然后又包裹以厚厚的保护层，使得石器处理的痕迹模糊不清，从而对骨头的解释极为困难。某些研究人员认为克拉平纳的尼安德特人骨头显示出清楚的人相食标志；另一些人却将骨头的损伤归因于洞穴顶蓬岩石的坠落所致，或者归因于食肉动物的咬啃，或者认为是某种尼安德特人的埋葬形式。但是对克拉平纳骨头以及对另一克罗地亚洞穴——温地亚(它含有更晚的尼安德特人和动物的遗骸)的骨头的最新分析表明：在两个遗址都发生过人相食的事情。

最近几年间，另一尼安德特人遗址提供了对某些尼安德特人曾有过人相食观点的支持。在过去九年间，马赛地中海大学的Alban Defleur一直在法国东南部罗纳河岸边发掘摩拉古尔舍（Moula-Guercy）洞穴。尼安德特人在距今10万年前在此小洞穴内居住。考古队在一个层位内出土了至少六个尼安德特人的遗骸，其年龄从六岁到成年。Defleur细致的发掘工作和复原标准完全可以与现代法医的罪行情节调查相比。精确地绘制了每一个动物骨头和尼安德特人骨头的碎块，每一个大型植物线索，每一个石器的三维分布图。通过这种仔细的工作可以了解这些骨头在10万年期间在寒冷的洞穴内是怎样分布的。

西班牙研究人员对更古老的格兰多利纳遗址的尼安德特人骨碎块和动物遗骸的显微分析也导致同一个结论：某些旧石器时代的欧洲人曾经有过人吃人的情况。但是要确定人吃人现象发生的频度和在什么条件下发生的则是更为困难的挑战。然而人吃人现象的频度是引人注目的。我们只知道一个最早的欧洲人遗址含有人类遗骸，而且这些人是同类相食的。克罗地亚的两个尼安德特人遗址在时间上相隔几百代，可分析表明，这两个一直都曾发生过人相食现象。而且法国的一个尼安德特人遗址也支持同样的解释。这些发现是建立在精确的论据标准上的。由于这一缘故，大多数古人类学家现在都在问“是什么原因引起人相食？”而不是“过去有过人相食吗？”

最近在美国西南部年代晚得多的遗址的类似发现，已改变了人类学家对该区安纳萨齐（Anasazi）文化的思路。在美国西南部的福科纳斯区几百年里居住着种玉米的农民，这些印第安人建造了自己的村庄和壮观的悬崖住房，留下了世界上目前最丰富、最细致的考古记录之一。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Christy Turner Ⅱ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对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科罗拉多州安纳萨齐文化遗址的一批批不寻常的破损和烧灼的人类骨骼遗骸进行了开拓性的工作。他看到了说明人吃人的一种模式：一个又一个的遗址都有揭示人吃人现象的人类遗骸。可是在该区更晚的普韦布洛人（美国西南部的史前印第安人——译注）的历史中却从未提到人相食曾广泛发生过，而且某些宣称是安纳萨齐人后代的印第安人现代部落对他们祖先之间同类相食的断言感到不安。

绝大多数安纳萨齐人葬地发掘出的是常常戴有装饰陶器的完整骨骼，这些陶器成为该区陶罐搜集者最喜爱的目标。但正如Turner报道的那样，仍有数十个遗址具有零散的、常常是经过烧灼的人类遗骸，并显露出一个更大的模式。在过去30年间，从这些遗址出土的人骨标本已达数万，代表了美国西南部数万平方公里、跨越史前800年时期内的数十个个体。例如，我在10年前分析过的科罗拉多州西南部曼科斯峡谷内的一个安纳萨齐遗址人骨组合，就含有2106个骨头碎块，来自至少29个土著美洲男人、女人和儿童。

这类组合发现于小到印第安人村庄大到城镇的居民点内，并且常与住处的遗弃同时。人骨常常显示出在肉被除去之前受到过烘烤的迹象。这些骨头均表明人们取出了脑髓并在除去肌肉组织之后将四肢的筒子骨打破以取得骨髓。而且某些长骨碎片还显示出端部磨光的现象，这一现象与在陶罐内炖煮有关。曼科斯人骨碎块上的变性特征与安纳萨齐人处理像鹿和大角绵羊之类的猎物时在骨头上留下的痕迹相同。这些骨骼证据清楚地说明：人曾被剥皮和烘烤，肉被切下，关节被切断，长骨在砧板上被石锤击破，疏松多孔的骨头则被压碎，碎块则在陶罐内反复炖煮。但是勾勒这些结果的论文是有争议的。反对解释为人相食的意见有时与其说是受科学的驱动毋宁说是受政治的驱使。许多人类学家认为，科研成果应考虑社会敏感程度。对于这样一些人类考古学家来说，人吃人现象在文化中是如此敏感，在政治上是如此不正确，以致他们认为任何人吃人的证据都是不可能轻易接受的。

最使人不得不相信的美国西南部安纳萨齐遗址人相食的证据是由科罗拉多医科大学的Richard A. Marlar及其同事于去年秋天发表的。这些研究人员科罗拉多州西南部梅萨弗德附近的一处遗址(Cowboy Wash)发掘了约为公元ll50年的三处安纳萨齐坑洞住所。在这里有着像曼科斯之类的其它遗址处编录的同样情况：非埋葬环境中的关节断开的、破损的、分散的人骨极好的保存情况、仔细的发掘工作以及考虑周到的取样，给这次分析提供了一个化学上的证据，最终提供了人吃人的直接证据。

Marlar及其同事在陶罐内发现了人的肌红蛋白(一种存在于心脏和骨骼肌肉中的蛋白)。这表明人肉是在罐内烧煮过的。一块未烧过的人粪化石(即古老的大便)发现于一个已报废住宅的炉内，对之作了人肌红蛋白检测，反应为阳性。因此骨骼学、考古学和生物化学的资料都说明在上述遗址处曾发过史前的人吃人现象。处理和消化人体组织的生物化学资料对美国西南部许多骨骼和考古发现提供了又一有力的支持。

弄懂人吃人现象

查明什么原因引起的人吃人现象较之确定它曾经发生过要棘手得多。人们通常由于饿才，吃因此大多数生前吃人的人很可能也是由于饥饿。但是要查明是有其它的原因（例如是否由于人肉美味可口，或者是否是渡过欠收时节的一种办法，抑或是一种收拾圈外之人的满意办法）还需要目前考古学家尚未获得的知识。即使在研究的很好的安纳萨齐人的情况下，要查明人吃人是由于饥饿还是由于宗教信仰，抑或是这些原因和其它原因的结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通过考古科学的推敲，越来越清楚的是：人吃人现象是我们过去集体生活的一部分。

【曾祥蓉 贺光金／译徐彬／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