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器变身X射线激光器
撰文 诺拉·贝拉(Nora Berrah) 菲利普·H·巴克斯鲍姆(Philip H. Bucksbaum)
翻译 庞玮
上述过程之所以令人惊讶,是因为在X射线激光的焦点下,原子中电子的“蒸发”是由内而外进行的。电子像洋葱一样层层包裹着原子核,但电子对X射线的反应并非整齐划一。最外层电子对X射线几乎是透明的,因此内层电子首当其冲,承受了X射线的辐射作用,这就类似用微波炉加热咖啡,杯子里的咖啡总是比杯子先热一样。内层的两个电子被“蒸发”后留下两个空位,原子内部出现空洞,在几飞秒(10-15秒)内,外层电子会跃迁进来填补这两个空位,然后这个“空位-填补”的过程重复上演,直到电子被全部扫除干净。这一过程不仅可以在分子中发生,也可以在固体物质中发生。
由此产生的奇异物态只能存在几飞秒。在固体中,这种物态很快会衰变成离子态,变成一种名为热密物质的等离子体(plasma),热密物质通常只有在极端条件下才能产生,比如核聚变反应或巨行星的内核中。因此,在X射线激光的焦点上形成的这种短暂但极端的环境,在地球上找不到任何与此相似的环境。
与其展现的奇异现象相比,X射线激光本身同样令人惊叹。产生X射线激光的这台名为直线加速器相干光源(Linac Coherent Light Source,简称LCLS)的仪器,位于美国SLAC国家加速器实验室。“X射线激光”会让人们回想起上世纪80年代,美国“星球大战”计划中的导弹防御体系,当时这套体系的支持者曾提出,用X射线激光来击毁弹道导弹和卫星。
但在现实中,X射线激光的产生,主要得益于大型原子加速器的出现,这种设备几乎是和X射线激光同时发展起来的。X射线激光重新定义了美国主要的原子加速器——SLAC线性加速器(美国能源部委托斯坦福大学运行)的用途,利用这台加速器,美国科学家做出很多重要发现,还有人因此得到诺贝尔奖,这些成就曾让美国在基本粒子物理学研究中引领风骚数十年。
2009年10月,SLAC线性加速器被部署为LCLSX射线激光器之后,它在原子与等离子体物理学、化学、凝聚态物理、生物学等领域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HC)在当今基本粒子物理学中的地位。LCLSX射线激光器不仅能用巨大的能量,粉碎自然界的基本构成单元,制造出像空心原子这样的新物态,还可以像一台功能强大的高速显微镜那样,窥探量子世界。LCLS产生的X光脉冲快到可以捕捉到原子的运动情况(大概几飞秒,1飞秒=10-15秒),让物理学家得以观察化学反应的具体过程。这些脉冲还有很高的亮度,让我们能看见蛋白质和其他生物分子,这些工作用其他X射线源是难于研究清楚的。
原子的阴影
X射线激光将当今实验物理学家使用的两种主要工具融合到一起:同步辐射光源和超快激光。同步加速器(synchrotron)是环形的粒子加速器,电子在其中高速环绕,沿途不断发射X射线,这些X射线会进入如摩天轮座舱般排列在加速器外围的仪器。本文作者之一贝拉就曾利用同步加速器X射线,来研究原子、分子和纳米系统的内部结构。就这个目的而言,X射线是不二之选,它具有原子尺度的波长,因此原子在X射线下能投出自己的影子。不仅如此,科学家还可以调节X射线,寻找特定种类的原子——比如,我们可以利用X射线,观察铁原子,看它在固体或在血红蛋白(hemoglobin,因为铁原子,我们的血液才呈现出红色)这样的大分子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但是,同步加速器产生的X射线也有力不能及之处,那就是追踪原子在分子或固体中的运动。我们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因为对这些运动而言,X射线的波长还不够短也不够亮。只有当分子排列成晶体时,同步加速器才能对分子进行成像,因为在此时,局部作用力会将上百万个分子排列得井井有条,就好像阅兵方阵一样,因此分子的整体形象就更加突出一些。
而激光器作为光源就要亮得多,因为激光器能够产生相干光:激光中的电磁场不像海面那般波涛起伏,而是步调一致地连续振荡着。相干性意味着,激光能把巨大的能量集中在一个小点,并且能在飞秒之内开关自如。本文另一位作者巴克斯鲍姆就把超快激光脉冲用作闪光灯,来研究化学反应中的原子运动和反应步骤。
不过对于分辨单个原子而言,通常的激光,无论是在可见光波段还是不可见光波段,其波长都太长了——至少长了1 000倍,就像气象雷达能看穿风暴但看不见雨滴一样,这些激光只能看到原子的集体运动但是没法一一分辨每个原子。要想物体投下足够锐利的阴影,照射激光的波长必须要与待观测物体的尺度一致,甚至更短,因此,我们需要的是X射线激光。
简而言之,X射线激光克服了现有仪器无法在最微小的尺度上成像的弱点,但是制造这样一台仪器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任务。
第一台X射线激光器
曾几何时,制造X射线激光器的想法犹如天方夜谭,那时候能弄出激光器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了。标准的激光器的工作原理是,原子就像微型电池,它们能吸收、储存以及发射以光子形态出现的小份能量。通常,原子都是自发辐射出光子,但在20世纪早期,爱因斯坦发现了一种能触发原子辐射的方式,这个过程被称为自激辐射(stimulated emission)。如果让一个原子吸收一定能量,然后再用相同能量的光子去照射这个原子,它就能把刚才吸收的能量发射出来,制造出一个和照射光子一模一样的“克隆光子”来。这两个光子可以继续去触发另外两个原子,这样二变四,四变八,很快就形成一个呈指数增长的链式反应,最终就可以得到一束激光。
不过,即便条件合适,原子也不总是发射“克隆光子”,一个给定原子在照射下发射光子的概率其实很小,更大的概率是,这个原子在被触发光子照射之前,就将能量自发辐射掉了。一般的激光器都会不断注入能量,让原子总是处于最佳状态,并用反射镜让“克隆光子”来回反复参与触发,以便克服上述缺陷。超市里,在用于扫描条形码的氦氖激光器中,持续的电子流会不断撞击氦氖混合气体中的原子,同时光子在反射镜间要来回穿行200次。
对一台X射线激光器来说,这个过程中每一步都会更加困难。一个X射线光子携带的能量是可见光光子的1 000倍,因此每个原子都要吸收1 000倍普通光子的能量。因此,这些原子没法长时间持有这么多能量。不仅如此,反射X射线的镜子也很难制造。尽管这并不是什么根本性的难题,但要创造产生X射线激光的条件,就需要输入更多的能量。
实际上,第一台X射线激光器是通过一次地下核实验来获得足够的能量。该实验是为一个代号为“圣剑”(Excalibur,持有此剑的亚瑟王在10年中打赢了12场重要战役)的秘密项目建造,项目由美国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Lawrence Liver-more National Laboratory)主持。尽管有关该项目的很多信息都已经公诸于众,但项目本身仍属于机密信息。这个项目所用的装置是上世纪80年代、美国前总统里根启动的主动战略防御计划的一部分,该计划又被称为“星球大战”,意思是要用超强“毁灭射线”来拦截导弹和卫星。
也是在那个时候,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还建造了第一台非核动力、实验室大小的X射线激光器,通过高功率光学激光来提供能量——这种光学激光本来是用于研究核武器性能的。但作为研究用的装置来说,这些装置都还不实用,在平常的科研中使用X射线激光器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加速器变身激光器
研究人员最终能开发出民用X射线激光器,归功于美国湾区一家研究所的突破,而这个突破来自于完全为了其他目的而开发的设备。回溯到上世纪60年代,斯坦福大学建造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加速器,长达3千米,从太空俯瞰,就像是一根长针,从山区直插斯坦福大学校区的中心。这台名为SLAC的装置,能将密集的电子束加速到极为接近光速的速度(差别小于每秒几厘米),由它完成的粒子物理学实验最终催生了三个诺贝尔物理学奖。
但它最终也年华老去,今天的粒子物理学家“移情别恋”,开始转向大型强子对撞机(LHC)了。10年前,斯坦福大学和SLAC的主管机构——美国能源部科学办公室决定,将这台经受岁月洗礼的设备的一部分转为X射线激光器。于是,SLAC装备上了在现代同步加速器中用以产生X射线的装置:波荡器(undulator)。
波荡器由一系列磁铁组成,能产生不断变化的磁场。通过波荡器的电子会高频振荡,从而发射出X射线。在同步加速器中,加速器轨道是个闭环,电子一离开波荡器,就被偏折到加速器的环形轨道中,为X射线让出路来,让后者得以导出,进入各个实验基站。由于电子沿着环形轨道持续运转,因此每次通过波荡器都能发射出一连串X射线来。
但是,SLAC加速器却是台直线加速器,并且波荡器特别长(130米)。于是,电子和光子会沿着相同的路径,以相近的速度运动。结果就如一场原子尺度的撞击比赛:由于电子并未给它们发射出的X射线光子让路,因此这些光子会不断撞击电子,致使电子通过受激辐射过程,不断发射出X射线光子。
如此一来,就不再需要用镜子来回反射光子,使其撞击电子,因为它们混在一起协同运动。这样一来,产生激光所需的条件就是一束密集的快电子,和一个足够大的空间,能容纳较长的波荡器。SLAC刚好兼备这两个条件,如果一切准备就位,一束超亮的X射线激光就会产生。在直线加速器的末端,电子会被散射掉,只留下光子进入实验平台——这套系统被称为无电子激光器(free-electron laser),就是前面提到的LCLS。
虽然不是“星球大战”里的终极武器,但LCLS足以令人敬畏。它的峰值聚焦密度高达每平方厘米1018瓦,是同步辐射光源的10亿倍,可以用来切割钢铁。而且,它的振荡电磁场也比分子中把原子束缚在一起的电磁场强1 000倍。
极端条件
科学家对X射线激光的需求很大,因此,LCLS只能满足不到四分之一的研究申请。现场的科学工作人员、大量的来访学生团队、博士后和资深科学家,进行着一场紧张激烈的马拉松比赛,每天12小时,每周5天,每一微秒都要计算在内。
有了X射线激光,很多研究都得以展开。为了了解X射线激光究竟能做什么,来看两个我们特别感兴趣的问题:在极端条件下,物质会有怎样行为?通过对分子进行超快成像,我们可以发现什么?这两个问题都与原子、分子物理和光学中的一些基本过程密切相关,这正是本文作者所擅长的领域。
LCLS在使分子和固体内部产生中空原子时,利用了电子从外层轨道向内层空轨道跃迁的这种倾向。这种现象叫做俄歇弛豫(Auger relaxation),其过程需要几飞秒时间才能发生。因此,如果我们用一束1飞秒的X射线脉冲照射该体系,外层原子就没有时间落入内层的空轨道中。在这些条件下形成的中空原子,对任何X射线光子而言都是透明的,即使X射线极强也是如此。利用LCLS,我们不仅在原子中探测到了这种中空“透明”现象,还在分子和更大尺度的材料样本中观察到了这种现象。
理论上,像木星这样的巨行星内部,温度可达到20 000K,4倍于太阳表面的温度,而作为巨行星主要成份的氢和氦,在这样的高温下应该会形成奇异的固态物相,具有极端的密度和结构。但其中细节却一直不得而知,比如那些奇异固态物相的强度——即在压力作用下的压缩特性,是很难测量的,因此也无法从基本原理上获得进一步的认识。目前,这个领域的研究主要依靠理论模型,但几乎没法开展实验来验证此类模型。
在LCLS上开展的第一批实验中,一些科学家就想试着重现木星上的那种极端条件。X射线激光的巨大强度能在一瞬间将物质加热,产生非同凡响的效果。比如,我们首次观察到了多束X射线激光如何合伙“掠夺”多原子分子,迫使后者释放出原本被原子核牢牢束缚的电子,这个过程被称为多光子吸收(multiphoton absorption)。X射线激光的高密度还能通过所谓的连续吸收(equential absorption),从单个原子、分子或固体材料中一次激发出多个电子,把它们变成之前描述的“空心”状态。此外,明亮的X射线能够将巨行星内部分子(包括水,甲烷和氨)的所有价键快速打断。在这些极端条件下测量物质的特性,有助于得到巨行星内部或陨石撞击时的物态方程(equation of state),而通过这些方程,我们就可以了解巨行星上,密度、温度和压力之间的关系。
曝光蛋白质
另一个研究方向是,将X射线激光当作高速摄像机,对分子进行成像或记录物理、化学和生物学中的动态过程,这同样也会填补了我们认识上的一系列空白。对很多生物分子,尤其是构成细胞膜的各种蛋白质和大分子复合体的结构知之甚少,这一直是科学家的心头憾事。
目前的标准做法是晶体成像 (crystallography),也就是通过一定的方法,让目标分子长成一块足够大,并且足够完美的晶体,然后用一束同步辐射X射线进行衍射成像,最终得到的图案就能反映这种分子的结构。这种方法的缺点在于,X射线很容易损伤被探测的分子,为了弥补这个缺陷,科学家就必须准备很大的晶体,但我们感兴趣的很多分子,比如膜蛋白之类的生物分子,很难成长为晶体。不仅如此,同步辐射技术反应还很慢,因此无法观察在化学反应中持续时间以飞秒计的各种瞬态现象(transient phenomena)。
表面上看,LCLS似乎完全不能胜任这个工作,因为它比同步辐射光源要强数十亿倍,只需一个脉冲,像蛋白质或非晶态生物分子这样脆弱的物质就会灰飞烟灭,变成一团热腾腾的“等离子汤”。不过,这种毁灭性的强度正是我们需要的。因为脉冲短而亮,X射线激光能在分子被烤焦之前捕捉到分子影像,这样虽然样本被销毁了,但它的清晰形态却在消逝之前得以保存下来。
这个名为“阅后即焚”的方法已经有所成果。科学家用飞秒晶态成像技术拍摄到了非晶体、蛋白质和病毒的衍射照片(见48~49页图文框)。最近,科学家则捕捉到了与嗜睡病(sleeping sickness)相关的蛋白质影像,这是一种由寄生性原生虫(protozoan parasites)导致的致命疾病。
随着LCLS上一些开创性研究的开展,欧洲和亚洲的实验室也开始计划建造自己的无电子X射线激光器。新一代的设备将更加稳定,对光束的操控更加细致。一个特别重要的目标是,如何让X射线脉冲变得更短。如果有0.1飞秒的脉冲,我们也许就不仅能看到原子的运动,还能看到原子和分子中电子的运动。新的设备最终能让我们操控这些电子的运动。用影像记录化学键断裂和形成的梦想正变得触手可及。
本文译者 庞玮是理论物理学博士,现任教于广东工业大学,主要研究方向为凝聚态物理与非线性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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