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科学》:感谢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你和孙文杰博士执笔翻译的《断肢再生》非常精彩,让我们不得不叹服医学的发达。 我相信,很多人都想知道,再生医学技术发展成熟后,医生们能做到哪些以前做不到的事?
戴建武:当前,不论是手术治疗还是药物治疗,其实都是抑制疾病恶化,对于已经受损的组织或器官,并不能起到显著的引导再生的作用。非典期间,医生虽然“治愈”了一些病人,但这些病人的肺受到了损伤,却没有完全恢复。
再生医学技术发展到一定水平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对于器官受损不严重的病人,我们可以直接诱导器官再生,让它恢复原来的形态和功能;对于严重受伤的病人,如果器官受损程度太高,直接再生难度很大,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时,我们就可以采取另一种治疗策略:在体外制造有功能的组织和器官,替换原有的器官,这个过程就像汽车更换零件,可以按需要随时更换。
以肿瘤病人为例。现在治疗肿瘤,医生一般采用切除的方式,虽然这样能防止癌细胞扩散,延长患者的生命,但被切除的器官大都无法再生,患者的生活质量肯定会受到影响。胃癌病人就是这样,切除了发生病变的那部分之后,病人的胃就只剩下很少一部分,在生活中“被迫”节食,非常痛苦。在这种情况下,再生医学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切除病变部分后,让胃再生,恢复原来的大小,或者直接替换一个胃。病人因受术受到的影响就会降到最低。
《环球科学》:在《断肢再生》这篇文章中,作者曾提到:“综合现有研究成果来看,再过10~20年,让人类断肢再生就可能成为现实。”从目前的研究情况来看,你认为通过10多年的努力,科学家们有没有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戴建武:在现阶段,其实很多方法都显示出了良好的引导组织再生的能力,但要达治疗目的,或者说完全再生一个新的组织或器官,还有很大的困难。
虽然再生医学已发展了几十年,科学家在许多大型动物身上成功构建了多种再生组织,甚至有些(如软骨、人工皮肤)已作为产品上市,但仍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如何调控干细胞的分化,让它们按照科学家的设想形成新的器官?移植到病人受损器官处的干细胞成活率总是很低,如何才能提高它们的成活率?使用干细胞再生器官,有哪些安全隐患?
我提到的这几个问题只是冰山一角,科学家要解决的难题还很多。要解决难题,我认为还需要从发育角度,真正弄清楚组织和器官的形成过程。再过10多年,如果科学家把人类四肢的发育机理都研究清楚了,相关生物技术也能达到较高的水平,实现人类断肢再生也就水到渠成。
不过,我们的期望不能太高,因为人类四肢比蝾螈四肢的体积要大得多、结构要复杂得多、功能调控要精细得多,所以要让人类像蝾螈那样断肢再生,可能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才行。
《环球科学》:你提到再生医学面临很多难题,但也提到这门学科的发展速度非常快,甚至已有再生组织作为产品上市。目前,再生医学研究处于什么状况?科学家们又取得了哪些重要成就?
戴建武:最近几年,很多研究机构和生物制药企业,都把未来的研究重点放在了再生医学领域。就在今年4月17日,美国国防部对外宣布,将投资一项总预算达2.5亿美元的人体组织再生医学研究项目,目标是利用受伤士兵的干细胞,修复他们受损的皮肤、肌肉,甚至让断肢再生。除了美国国防部,参与这个项目的还有几所美国高校,以及多个国家的研究机构。由此可以看出,再生医学在世界科学界的受重视程度。
过去几年,再生医学领域确实有一些重大突破。2005年,美国匹兹堡大学麦克戈万(McGowan)再生医学研究所曾在一项研究中,从心力衰竭患者的骨髓中取出两种干细胞,在做心脏搭桥手术时,再将两种干细胞植入患者的心脏。结果显示,接受了干细胞移植的患者的心脏功能,的确比只做搭桥手术的患者强了不少。一年后,该校科学家瓦格纳和萨克斯又研制出了一种替代材料,可用于替换不少软组织。他们也因为这项研究而荣膺2006年度“科学美国人50强”。
除了研究机构,美国还有不少生物技术公司也在进行再生医学研究,如安进(Amgen)公司、泰坦(Titan)公司、Neuron公司等。我国政府也很重视再生医学的研究,从财力和政策上给予了大量支持,我们的研究再生医学的队伍在不断壮大,水平在不断提高,再生医学研究中心也建立起来,并获得了不少很有价值的成果,如研制出了人工皮肤、肌腱、韧带等,在干细胞诱导分化技术、组织器官修复与再生的基本技术的研究中也取得了进展。
《环球科学》:科学家的研究似乎大多是利用生物学技术,在体外人工培养一些器官,用于替代人体内的病变或受损器官。直接让组织或器官再生的研究似乎较少,即便在《断肢再生》中,作者也只讲到了再生四肢的情况,而没有提到其他组织或器官。
戴建武:作为研究再生的动物模型,蝾螈比较适合于四肢再生的研究。其他组织和器官再生的研究可能有更合适的动物模型。由于该文作者主要是研究四肢再生的,他们没有提到其他组织或器官很正常。这并不是意味着其他组织再生更难或更易。其实,不同组织和器官的再生研究都有科学家在进行。
我个人认为,再生组织和器官是难是易,主要决定于该组织或器官中细胞种类的多少、功能的精细程度以及科学家对其发育过程的了解程度。
就像我前面讲的,当我们对人体各个组织、器官的发生发育机理都了解清楚,生物工程技术水平达到一定高度,能重现这些组织和器官的发育过程时,无论我们缺失了什么组织,都能再生出来。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嫦娥奔月”不也实现了吗?
《环球科学》: 奇怪的是,壁虎、蝾螈这类较低等的动物,天生都具有很强的再生能力,人作为地球上最高等的生物,却需要通过科学家的不懈努力,才能获得这样的能力。为什么越向高等进化,动物的再生能力就越弱呢?
戴建武:对于这个问题,我很难给出明确的答案,否则人类许多组织的再生问题可能都已解决了。的确,这是一个事实,即进化地位较低的动物的再生能力要强些,比壁虎、蝾螈还低等的环节动物,它们的再生能力更强:即使把某些个体的身体切掉一截,它们也能再生出新的身体。
再以四肢再生为例。从发育上讲,人类四肢的形成要远比蝾螈复杂;从结构上讲,人类四肢比蝾螈的四肢分化程度更高,这可能使人的四肢组织中具备再生分化能力或(和)去分化能力的细胞数量和种类比蝾螈的要少;人的四肢体积要比蝾螈的大得多,这意味着四肢中细胞数量要多得多;人的四肢功能的调控更加精细,更复杂。这样一来,人类四肢再生自然就会比蝾螈的难,并且要难得多。
《环球科学》: 我们已谈了很多关于再生医学的知识,但对于再生医学的发展历程,很多人可能并不清楚。
戴建武:追根溯源,再生医学其实早就存在了。因为自人类出现起就有创伤,有创伤就有组织修复和再生,为了促进创伤组织的修复,就会出现相应的治疗手段。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500多年,古埃及的医生已可做截肢术和包扎伤口;公元前460-377年,西方现代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及其学派,就能通过骨折断端对接方法,使断离的软组织和骨折断端愈合;在我国夏代,人们就开始用砭石、骨针进行伤口按压、放血、排脓,以此减轻痛苦、促进组织再生和伤口愈合。
但是,再生医学形成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却是近几十年的事。这主要源于科学家对干细胞的发现和认识。干细胞可以自我更新,能分化为多种组织和器官,如果我们加以引导,就能让伤者的干细胞形成伤者所需要的组织,这样就免去了医生和病人四处寻求器官捐献者的尴尬。由于新形成的组织是由病人的干细胞分化而成的,也不会引起排斥反应。
可降解生物材料的研究和临床应用,也极大地促进了再生医学的发展。生物材料可以构建成引导组织再生时细胞生长的支架,就像过去盖房子使用房梁支架一样。在组织再生过程中,如果生物材料支架可以同步降解掉,就可能出现比较满意的组织再生,这与用不可降解的生物材料做组织替代是不同的。
最近几年,科学家们不仅在研究如何在体外再生器官,然后进行移植,而且开始挑战组织和器官的原位再生,也就是说,直接让受损组织再生出来,恢复原来的形态和功能,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中间环节。再生断肢的研究就是一个例子。
《环球科学》:据我所知,你曾在生物学的多个领域做过研究工作,为什么最终选择从事再生医学研究?你带领的研究小组主要从哪些方面进行研究?
戴建武:我曾受过良好的多学科交叉训练,在细胞生物学、生物工程、干细胞和生物材料领域都有过研究经历,能从不同角度来看再生医学问题。而且,我国老龄化日趋严重,再生医学的研究越来越重要,所以我选择了再生医学作为我的研究方向。
目前,我们实验室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制备适合不同组织的功能生物材料,来引导相关组织的再生。因为组织要再生、恢复原来的形态,就需要生物材料支架,把支架和一些功能性蛋白质移植到人体内的病损部位后,损伤的组织就会沿着支架再生出来,而构成支架的材料则会在组织或器官的再生过程中被降解和吸收。当然,干细胞的分化与组织的再生也是我们研究的重点。
下一阶段,我们要扮演的角色更像是组织和器官再生的“引导者”,要想方设法营造适合于组织或器官再生的环境,让它们按我们的要求顺利地再生出来。不过,我在这里讲的“环境”,是比单用生物材料复杂得多的生理生化环境和物理环境,因此研究难度也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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